从湘西古镇王村坐船,逆流而上70余里;从保靖四方城遗址行舟,顺水蛇行30多里;从永顺泽家镇走国道,转柏杨,过云扎,到酉水之滨;从永顺列夕古城堡西行山道,穿芷州,绕云扎,再达酉水河边;你就会来到一个水陆交汇的地方——南渭村,古称南渭州。
永顺县泽家镇南渭村酉水风光(图片摄影:翟非)
无论你选择哪条路径来南渭,你都会为突兀跃入眼帘的南渭州景色而惊叹叫绝,你的心也会因此一下归于宁静。你绝不会想到,酉水一个大回环,凤滩水库水位抬升,会在这里形成一个碧波荡漾的山间湖泊。蛟龙喷雪,雪花激射,滩舟若箭,银涛如雷,往昔酉水过南渭的激流飞滩,已经成为一段遥远的模糊的怀想。如今的酉水澄澈如练,山色倒映,波光潋滟,无比深情地拥抱着南渭。蜈蚣山耸峙于湖水中央,宛如碧霄落下的一颗翡翠;湖水西边壁立拔峰,古人悬棺森然高挂;湖水南岸信坪老寨嘉木葱茏,古代战场遗痕惝恍;湖之东端山峦缦回,水畔牧场别有天地;湖之北岸寨落相连,董家寨、李家寨、土寨、周家寨紧挨着千丘梯田,错落有致,青堂瓦舍,绿树环绕。
酉水对岸信坪古镇
在南渭,你随处都可以触摸到一种朴静。南渭村民给人一种少有的敦实感,心如酉水一般澄静,清清亮亮,似乎还没有走出以往的恬淡和淳静。一山一山的油茶,一湾一湾的苞谷,金黄金黄的水稻,大片大片的红苕,塞满了南渭的角角落落;山坡上牛羊成群,或亦步亦趋埋头啃草,或盘卧休憩细嚼慢咽,或静伫一地晃耳甩尾,像点点繁星洒落在水畔牧场;久经淘洗的渔船在酉水河里没日没夜地摇晃着,船篷上晒满了腥香袭人的酉水鱼,桨声棹歌里浸透了野性:南渭人至今还是以一种最简朴最生态的方式栖居着,在河之洲,在水之湄。
春夏秋三季,总有成千上万的叫不出名的大鸟在这片水域上空盘桓飞舞,南渭的神秘泡在水里,藏在山中,挂在天际,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寻奇探幽的迫切和灵思。
南渭,闲云潭影,野泉烟火,不失本色,别具特色;然而偏偏又是一个历史悠久承载厚重的古州。
南渭州是明清时期永顺土司下辖的三个土知州之一,事实上南渭建城久远已经超出大家通常的想象。
《云鹏遗令》(南渭土知州彭凌高遗著)称:“此斗之州建自东汉,世为我永顺南方之蔽,界连保靖,限以带水。”
康熙《南渭彭氏家谱序》说:“彭君之祖自汉唐五季莅中溪州,官秩数易,至梁开平与永总司同臣事。”
彭世麒《永顺宣慰司志(卷二)》载:南渭州,秦属黔中,汉属武陵,唐为富州,宋为中溪州,元曾是新添葛蛮安抚司,至明改升南渭州。
张天如《永顺府志》记:南渭州,宋属中溪州,后为南渭州。
南渭在汉唐就已经建城,在湘西这块土地上算是屈指可数了,这个记述还可以从南渭村董家寨的考古获得佐证。现南渭村董家寨衙门坪的一大片稻田就是南渭州古衙署遗址,形制呈椭圆形,南靠酉水,悬崖峭壁,发现过残缺土城墙,出土过唐宋陶片、筒瓦,古城存续时间为唐朝至清代。董家寨临河的尖山包岩墓也曾经出土崇宁重宝一枚,天圣元宝一枚,银銙二件,文物证实为宋代官员之墓。
至于南渭州是不是唐朝的富州,是不是宋代的中溪州,这确实有许多模糊之处,一时难以甄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南渭州之名最早出现在南宋。《宋会要辑稿·蕃夷五》载:绍兴四年(),辰州言归明保静、南渭、永顺三州彭儒武等久欲奉表入贡,诏以道路未通,俾荆湖北帅司慰谕,免赴阙。如果从研讨的视角把谓州当作是南渭州前身的话,那么南渭州设置应当追溯到宋真宗年间,北宋天禧元年刻入溪州铜柱铭文的覃允赞便是有史可查的最早南渭知州。
尽管史料甚是稀缺,但南渭州的悠久厚重毋庸置疑。南渭州的历史渊源还很直观地袒露在那些只待深入识别却永远不可磨灭的遗址遗存上。周家寨的商朝至汉代的新田堡遗址,董家寨的战国至汉代的桐木湾、庙脚遗址,董家寨的汉代塘开头、油房湾、五月殿遗址,李家寨的唐代岩门哨卡遗址,董家寨的唐朝至清代的庙庵遗址,董家寨的宋朝至明代的上罗寨遗址,周家寨的宋朝至清代的五龙庵遗址……南渭村古文化遗址遗存之多分布之密,而且历史连续性出乎意料的有序完整,这既使人大开眼界,又发人深思。行走在这片山水间,有时候真有些担忧,深怕一不小心就闯进了某个遗址,惊扰了一片深邃的凝静,踏坏了某个足以颠覆认知的重要细节。
岩门冲哨卡旧址
南渭州城三面环水,依山而建,龙盘虎踞,可谓是占尽地利。清同治年间的土家族诗人彭勇行有诗云:“山似拱笏水如环,南渭州城此处安。”当地就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话:从北边阳朝寨隆起一道山梁,向南纵深融入酉水,好比一条狂悍的青龙,把东流直奔的酉水撞弯了腰,痉挛成一个几字型,临河的塘开头就是龙头,要不是隔河前方的左脚岩阻挡,左侧蜈蚣山的挤压,一定会成就龙飞九天之势,真不知南渭州之地还要出多少大人物。
更加美好永远值得期待。其实南渭州自开阜以来就已经濡育了一批顶天立地响当当的历史人物,他们的卓异表现和传奇故事使这片风水宝地更加酷似壶中日月。
土家族织锦西兰卡普被视为古代朝廷贡品,已经名声远播。但真正把土家族织锦进贡给朝廷并获得皇帝圣旨嘉奖的却是几个宋代溪州的誓下州。《宋史》载录:元祐四年,知誓下保靖州彭儒武、知永顺州彭儒同、知渭州彭师聪、知龙赐州彭允宗进奉兴龙节溪布。《苏东坡全集》还保存了宋哲宗赐知保靖州彭儒武、知龙赐州彭允宗进奉溪布的敕书。不管苏东坡当时对皇帝敕书的辑录是出于何意,但因他的辑录确证了土家族溪布是宋代皇家贡品,具有特定的历史价值,也折射出当年各誓下州在宋王朝眼中不同一般的分量。这对南渭州的历史地位也是一种不朽的诉说。
元至正二十三年(),在中国最大淡水湖鄱阳湖爆发了一场被称为“中世纪世界规模最大的水战”——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朱元璋以少胜多,创造了人类水战史的奇迹,扫除了他通往帝业之路的最大障碍。此战中,南渭州彭万金临危受命,率兵数千,随驾征讨,在鄱阳湖水战中奋勇当先,纵火焚寇,功若丘山,擢升为南渭州知州。
鄱阳湖大战三年后,朱元璋大业初定,就着手在南京建造皇宫——南京故宫,前后历时二十余年,占地面积超过百万平方米,堪称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宫殿建筑群,誉为“世界第一宫殿”。刚袭任知州不久的彭万金之子彭金胜不失时机地向明廷进献湘西大楠木——开启湘西土司向朝廷进楠木的先河,力助宫殿鼎建,深受隆恩,奉诏统辖腊惹洞、麦着黄洞、驴迟洞、田家洞、施溶洞五处军民事务,雄踞三州之首——这是动荡时期永顺土司内部出现的少有的特殊格局,可以称为南渭州史上最辉煌年代。彭金胜借势把知州衙署迁往保靖右营,比时天显祥瑞,衙署上空成群雄鹰翱翔飞扬。诗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保靖宣慰使彭勇烈目睹鹰扬之势,惊诧不已,心想日后必成大器,就亲自带领族人前来庆贺,主动提出联姻,南渭州的蓬氏之称便由此而来。
嘉靖三十二年(),倭寇肆意猖獗,气势汹汹,烧杀掳掠,难民流离,朝廷四海征兵,以图救危纾难。南渭州土知州彭慨主俾旋即起兵奔赴苏松御倭,随都御史提督军务王忬大破倭寇于浙江舟山普陀,战功卓著,受封安远右将军。彭慨主俾与大喇司土官彭志显发兵抗倭几乎是同一时间,可以说是湘西土兵抗倭的前锋和前奏,由此谱写了湘西土兵十年抗倭血战东南的壮歌。
清顺治四年(),对永顺土司、保靖土司、南渭州来说都是灾难深重的一年。是年九月,左良玉溃军王永成、马进忠所部十余万人为清军所逼,流窜到沅陵,粮草消耗殆尽,猝然进踞永顺,驻扎永顺西古村,安布子营七处。永顺土司宣慰彭泓澍亲率大军赶到酉水驱敌,历经数战,均失利。南渭土知州彭应麒时年二十四岁,慷慨请缨迎战,受彭弘澍派遣,率军数千,急赴龙潭岩、力坡、目干坡、答土坡(古地名,尚未考证)等关隘阻击。王、马势众猖獗,斩栅夺隘,进攻施溶州,大肆烧杀。彭应麒冒矢冲杀数阵,斩首百余级,后因陷入重围,体力不支,血战至死。直到来年,其子彭凌高才找回彭应麒尸骨,而骸身已被利箭射如猬毛。南渭州土兵堵截兵败,王、马所部直驱总司老司城,数百年土司王城遭此浩劫,几乎化为灰烬。十二月,王、马洗劫老司城后,引马骑数千,于南渭州横渡酉水,图攻保靖土司巴勇地方。保靖土司宣慰彭朝柱指挥司兵四路截堵,其子彭鼎率把舍彭养锐、彭象震等率药驽手千余人,从后路抄出,攻破主营,放火燔烧,王、马大败,奔山投崖死者无数,余众败退。
康煕十七年(),吴三桂病死衡州,即位的吴三桂之孙吴世璠启用舍弃湖南坚守云贵的战略,诏命大将吴应期、胡柱国率吴军主力主动退守湘黔驿道天堑沅陵辰龙关,构筑防御工事。辰龙关外万峰插天,峭壁数重,谷径盘曲,仅通一骑,一向桀骜彪悍的清军竟然三年不能攻取。康熙十九年(),清绥远将军总督蔡毓荣、宁南静寇将军多罗贝勒密调永顺宣慰司土兵徂征。永顺宣慰彭廷椿遣派劲兵三千,自裹糇粮,驻扎王村,截断吴军上游后路,并督率南渭州彭凌高、彭宗国部兵从间道协同清军围剿,一从高岸攻进,一从郭家溪袭击,绕出关后,一举攻克辰龙关。清廷论功颁给康字号永顺宣慰司印一颗,授封彭廷椿子弘海总兵衔;赏赐彭凌高父子袍绢,永顺宣慰司授以彭宗国凯旗旗长,总理司政。
往事如烟,有的事可以漫漶,有些事注定青史留名。南渭州,就是这样一个州官自称斗大之州、州民俗称小地方的土知州,在中国历史发展中的特定时期和危急时刻担当了重要角色。我们仅从上述的历史事件就可感受到南渭州向慕华风的诚恳,触及到南渭知州世代相传的碧血丹心。南渭州累世忠贞,忠勇赤志,有史为鉴,有谱垂训。南渭土知州彭凌高的《云鹏遗令》对自身尽忠表现和子孙尽节志向的表述可谓是酣畅淋漓。彭凌高立言:“曾祖父之忠勤得其诚于吾,祖母之操守得其贞于吾,先君之靖难得其烈,故忠义激听于心,而躯有所不顾也。”江夏黄兆麟序云:“柱臣乔梓出先生所著遗令以示,予读一遍,因掩卷而欢曰:‘忠孝乃人生之大纲,子孙乃有家之大庆。’”
南渭州的竭忠尽节绝不是偶然,除了民族心理特征使然之外,还深受中华民族传统经学的影响。永顺宣慰司彭世麒创建的世忠堂不仅是总司的世忠堂,也是下属各土知州各长官司的世忠堂,世忠堂的立训和司学的施教使传统经学的忠孝思想渐渐在南渭州子孙们心中根深蒂固,“誓竭丹诚,惟忠与义”的司训激励着南渭州一带接着一代永葆忠贞之气,在枪林刀树中建功立业。
南渭州不但注重派送世袭子弟到永顺总司家学、社学和书院就读受教,而且独立开办学堂,广授学员。南渭村周家寨于今还保存着明代南渭土司学堂遗址。康熙年间,罗心孔为南渭州谱书作序说:“彭君(彭宗国)隆师宪为善,集子弟延予教授。”南渭州创办土司学堂之早,历时之久,就当时湘西而言已是罕奇。开启边地民智,化育民风,南渭州的土知州们放眼山外,勇立酉水潮头,乘风破浪,喷雨叠雪。
南渭州与永顺土司山同脉水同源,渊源深长,始终是永顺土司军事防御体系中最锐利的刀锋和最坚韧的盾牌。
永顺土司选择以老司城作为长久治所,构筑“以山为屛,即水为池”形似布袋的山地军事防御体系,确实匠心独运,巧妙实现了谋略与资源的最佳融合。其实,永顺土司不仅特别看重夯实老司城核心防御,还在老司城南端水路出口——防御体系的布袋口——修筑了酉水防线,南渭州、施溶州、腊惹洞、麦着黄洞、田家洞的衙署城池沿酉水一字排开,又在猛峒河汇入酉水处两边交叉增设列夕、克必两个城堡。永顺土司军事防御的精巧布局算是深奥莫测、杀机四伏、固若金汤了。
诚然,永顺土司旗下酉水沿河的各土知州、各长官司都成了“万马归朝”的卫士,随时处于枕戈待旦、命悬一线之中。然而,相形之下,南渭州地处酉水黄金水道的中流和酉水防线的上游,位居永顺土司与保靖土司的夹缝,似乎比其他州司多了一些承重和磨难。
“战争似乎就意味着血和铁。”古罗马名言直击战争要害。战争就是人为的最大磨难。朝廷征调,南渭州义不容辞;外敌来侵,南渭州一马当先阻击;边界巡防,南渭州四季马不卸鞍。在南渭州,战争一如酉水的洪涛,说来就来。
战争的灾难对南渭州而言,有时就隔一条河,战火烧过酉水,就意味着覆盆之灾。现今董家寨的衙门坪古州衙署遗址一定是被战火烧了又烧的,保留的文化层里就包含有大量的木炭颗粒和红烧土。因战争的威胁和毁灭性的破坏,南渭州衙署一直处于反复重建或迁徙之中,目前能断定的南渭州衙署地至少有衙门坪、保靖右营、卡坝坪、芷州等四处,其中遗存最多当是芙蓉镇所属的芷州。
久经风霜的芷州衙署旧址
芷州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窝,芷州衙署建在缓坡上,坐西朝东,为阶梯式的四进院落,中间有十字形石板道直达顶台衙署正屋。现存正屋属古代土家族建筑风格,五柱八旗九排八间的木结构平房,进深二丈八尺,高一丈六尺,宽十丈。房屋梁柱、挑坊跳拱均是优质的楠木、梓木、马桑树。屋基、砌墙、铺路全是青条石、红砂石,有老司城建筑用材的影子,唯独缺少的是河卵石。衙署大门右侧石墙上保留了雍正四年的一块石刻,文中直说修缮衙署目的就是“备邻邦寇之不虞”,由此不免使人悬想,南渭州衙署兴许多数时候保留了两处,以备应急不时之需。
从南渭州衙署遗址分布来看,衙署的设置是一步步由开放的河边向封闭的深山收缩转移,一切都是为了更安全的防御需要。无疑,衙署每一次迁徙都是经历了一次或数次重大创伤之后,都伴随着绵绵不尽的流血和阵痛。然而,每一次负重迁徙都又激发了更顽强的生存气度和拼搏意志,负重的凝聚,舍命的还击,热血的守护,会更加勇猛刚烈。卡坝坪、芷州衙署外围的哨卡就是血性刚挺的象征。
岩门冲哨卡的雄险至今仍然不减当年,在南渭州李家寨通往卡坝坪、芷州衙署的半山腰,南渭州的军民硬是斧劈、锯拉、刀砍、扦戳、手扒,冒险凿出了一条古道,宽70厘米,长多米,两道关门乘高居险,扼襟控咽。恐怕谁也说不清在岩门冲发生过多少次天昏地暗的血拼激战,但是谁都懂得若没有岩门冲的天险屏障,芷州、卡坝坪的衙署早就是焦土一片。
南渭衙门坪的前方濒临酉水的峭壁山头上,南渭土知州的三月年祠堂遗址还在。每年的三月一日,南渭州都要在三月年祠堂举行盛大的祭祖仪式,摆手庆祝过年。过三月年是湘西土司一种并不多见的习俗,与过赶年相比,显然更充满了某种无奈和苦绪。
酉水沿河断峰蹴水,浮烟漠漠。“纤悬鸟道山腰穿,篙点蜂窝石眼裂。”曩昔船过南渭,上越马角滩,下飞五龙滩,酉水号子整天灌满了河谷山间。暮春的一天,我偶遇南渭村两位八十多岁的老者,他们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当年赶船拉纤的悲苦情景,并兴致勃勃地喊起酉水号子:
南渭州,哎嗬!
小地名,哎嗬!
马角脱水是信坪,哎嗬!
信坪脱水吼一吼,哎哟!
哎嗬!哟嗬!哟嗬哟嗬!
……
如此面对面地倾听往年老船工的号子,我还是头一次,新奇,纯野。酉水号子是巉岩峭立头顶一线的生命境象的呐喊,是曲水飞滩脚底万雷的生命搏击的呼唤。从中,我听到了一种艰辛、一种苦涩、一种强韧,也听到了一种浪漫、一种渴望、一种祈愿。
如今的南渭已经冉冉升浮,从沉重的酉水号子里;已然意气扬扬地拔锚起航,在酉水漾碧拖蓝中。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lff/6383.html